「其德能大中國」──表達着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大灣區(之一)政經 / 神州動態

「其德能大中國」──表達着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大灣區(之一)

發布日期:2024-06-04 張翊軒(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)

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指出:「推進粵港澳大灣區建設,支持香港、澳門更好融入國家發展大局,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更好發揮作用。」應當怎樣看待大灣區對當今中國乃至世界的意義,換言之,大灣區如何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發揮作用,又肩負着什麼樣的歷史使命?請讓我們回到中華民族歷史與文化的深處回答這個問題。

首先引入一個概念:文化基因。當我們驕傲地說自己是中國人,屬於中華民族時,究竟意味着什麼。這是否僅僅意味着我們是出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,或父母恰好擁有中國的國籍呢?顯然不是。這其實是表達着,我們從根本上讚許中國所創造的人類文明新形態,認同中華民族綿延數千載的文化血脈。換言之,文明和文化正像基因,構成了一種深入地影響着人們的決定性力量。這種文化基因在生物學家理查·道金斯(Richard Dawkins)的書中被稱作彌母(meme)。道金斯認為,人們總是「雙重繼承」着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。文化基因對人的塑造,雖然是後天的,卻很有可能超越地理、政治、經濟所給予人的符號,從而在本體層面塑造人的生命。用比喻來說,文化對人的塑造乃是一種烙印,無法抹去、與日俱增,雖不會隨時都能自覺到,但會隨場域的變化而自然呈現出來。正是因為有文化基因的存在,獨立的個體才被整合為群體,共同體才隨之得以可能。

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中存在着一個偉大的夢想:天下。穿越歷史的褶皺回溯至中華民族的上古之書《尚書》,其中的《堯典》一篇描繪了這樣的理想政治:「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。百姓昭明,協和萬邦。」從「平」、「和」二字流淌而出的是具有現代意義的平等與和諧的價值。這種「協和萬邦」、「萬邦大同」的理想圖景,既存在於諸子百家的理論體系裡,又保留於歷代史書的想像世界中。這樣的例證很多,如春秋公羊學有「天下遠近大小若一」的期許,《荀子·儒效》有「四海之內若一家」的願望,《禮記·禮運》有「以天下為一家,以中國為一人」的理想。在現代學者看來,古代中國理想中的「天下」乃是一個沒有邊界,沒有內外之分,亦無人我之別,所有人都相互平等,萬物和諧共生的世界。用《中庸》的話來說即「萬物並育而不相害,道並行而不相悖。」在古代中國,天下既是理想的文明秩序,又是對以中原為中心的世界的想像。

但請注意,「天下」在歷史中僅僅停留在想像層面。如歷史學家葛兆光先生所強調的:「這種理想的『天下』充其量只是古代學者的思想著作,卻不是歷史中的政治現實。」1古代中國的史學家把「天下」想像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空間。實際上,在古代中國人的眼中,自我、王權所佔據的中心才代表着文明,愈邊緣的地理空間就愈荒蕪,民族就愈野蠻,那些處於邊緣空間的蠻夷戎狄之國如果不納貢不稱臣,就要用武力消滅他(甚至歧視地視之為「它」)們。如漢武帝時代征伐匈奴,五道進擊南越,同時攻打西羌、平定西南夷、遠征車師、滅掉朝鮮,「斬首虜三萬二百級,獲五王,五王母」,「誅且蘭、邛君,並殺笮侯」,「攻敗越人,縱火燒城」;唐太宗時代先攻打突厥,開黨項之地為十六州,四十七縣,再進擊吐谷渾,征討高句麗,遠征焉耆、龜茲。在漢、唐這樣的大帝國時期,君王一邊說着「自古皆貴中華,賤夷狄,朕獨愛之如一。」(唐太宗語),一邊又在武力征伐的軍事行動上更加彰顯他們面對蠻夷的態度:「人面獸心,非我族類」(《貞觀政要·議安邊》),「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」(《左傳·成公四年》)。再如自1405年開始的鄭和下西洋,《明史·西域傳四·於闐》揭示了明成祖朱棣「欲遠方萬國無不臣服」的野心;宣德六年(1431年),明宣宗朱瞻基在《賜太監鄭和詩》中說:「或萬有一敢拒逆,爾時麾兵試一擊。丑類駢首殲鋒鏑,遂致天威震蠻貊。」無怪乎,鄭和等人在《天妃之神靈應記》中寫着:「及臨外邦,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,蠻寇之侵掠者剿滅之」,且短短的一文中竟多處言及「一鼓而殄滅之」、「生擒其王」、「率官兵剿捕」、「生擒偽王」。這樣的證據比比皆是。縱觀人類史,族群在政治世界中的崛起,不是依靠仁義禮智,而必須依靠血的浸染與火的淬煉;國家在國際秩序中的地位,不是依賴於道德理想,而是有賴於經濟利益和軍事實力;借用韓非子的觀念,共同體的強大離不開「勢」的強大。葛兆光激烈批評了當代宣導天下主義、建構天下體系的學者們:「現在,提倡『天下主義』或『天下體系』的學者,對這個叫做『天下』的古代概念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,總在宣稱它可以拯救世界的未來。可是,真的是這樣嗎?歷史也好,文獻也好,現實也好,似乎都並不能給這種說法作證」,「雖然用心良苦,出自善意,不太好說是癡人說夢,但它也一定不是歷史。所以,我們說它是『烏托邦』。」葛兆光先生的文章觀點準確、證據翔實、論證紮實,誠如先生所言,不能用一個飄忽的理想去綁架有據的歷史,而應坦誠地承認:古代中國的天下觀乃是想像的產物,而非歷史的真實寫照。

如果放棄在史實中尋找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天下,那麼能否在理論中,把天下主義視為哲學體系或觀念系統呢?實事求是的說,這依然存在着巨大的困難。

先從儒家談起,《論語·顏淵》云:「天下歸仁」,《孟子·離婁》云:「天下無敵」,《禮記·禮運》云:「天下為公」,張載在《正蒙·大心》中說:「視天下無一物非我」,王陽明在《大學問》中說:「與天地萬物而為一」,皆是天下體系及天下主義的理論表達。這種理論的立足點訴諸於人性與人心中的文化認同,《中庸》云:「今天下車同軌,書同文,行同倫……舟車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日月所照,霜露所墜,凡有血氣者,莫不尊親」,普天之下所能尋到的普遍性既是制度、文字、技術,更是人人認同的倫理與道理。陸九淵說:「東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西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」既然身處上下四方、往古來今之中的人們都認同着一樣的道理,擁有着相同的心性,那麼天下體系就能找到堅實的普遍性以為基礎。這種觀念在儒家思想起源時就已經出現了,儒家在起源時即已秉持着「懷柔遠人」,「近者悅、遠者來」,「惠此中國、以綏四方」的觀念,而這些觀念有更為古老而宏闊的背景,此背景對應於中國文明起源時「滿天星斗」、「重瓣花朵」、「邦國林立」的歷史。然而,儒家的理論體系設定了實實在在的中心和邊界,「中心」是作為個體的「心性」,也是作為共同體的「諸夏」;「邊界」是由身、家、國層層向外拓展的,距離自己越遠的層次就間隔着愈加難以突破的邊界。有中心即有邊緣,乃至有荒蕪;有邊界即有內外之分,乃至有人與非人的區別;有主體即有被主體所裁割與宰製的客體,乃至有導向種族主義的排他性。儒家難以克服這樣的理論困境。

註釋1 葛兆光:《對「天下」的想像—一個烏托邦想像背後的政治、思想與學術》,《思想》第29期,2015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