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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屠何以度蒼生——評《破地獄》

發布日期:2024-12-23 阿茶

【《破地獄》超越《毒舌大狀》,再破香港電影本土票房紀錄,令人對香港電影的未來感到鼓舞。電影展現出強烈的現實性、批判性和與時俱進,更不失人性關懷與社會責任。破地獄者,可渡逝者,未必可渡生者;法事再隆,無心不成,浮屠日盛,無心不能。】

2024年香港亞洲電影節揭幕電影《破地獄》,在本港引起觀影熱潮,特別場次一票難求,截至12月12日累計票房達1.3億元港幣,登頂香港電影史票房紀錄。本片由香港影壇無冕之王黃子華與享譽香江的冷面笑匠、40屆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得主許冠文聯袂主演,主題乃是中國文化頗為忌諱的殯葬,其間所折射的生與死、情與理令人唏噓。影片於12月14日登錄中國內地院線,上映六日票房超9000萬人民幣。除四位主演黃子華、許冠文、衛詩雅、朱柏康外,本片更邀請到秦沛、金燕玲、韋羅莎、鍾雪瑩、白只、梁雍婷等老中青三代香港演技派影人加盟,卡司豪華,值得一觀。

登頂香港電影史票房紀錄

《破地獄》的兩位主演黃子華與許冠文早年皆以喜劇見長,影片所涉及的主題固然嚴肅,然不乏香港的市井煙火,更不失香港特色的調侃與幽默。故事主線以喪禮策劃師魏道生與喃嘸師傅文哥為往生者作儀式展開。二人從生硬合作到爭執不斷,最終相互啟迪對方的人生,獲得了精神上的安慰與超脫。每場儀式背後,既有生命逝去時的戀戀不捨,亦有生者的愛恨糾纏,文哥的一雙兒女,與老父親的恩怨牽涉其中,破地獄可渡死者,生者何以為渡?

《破地獄》超越《毒舌大狀》,再破香港電影本土票房紀錄

喃嘸師傅,或喃嘸佬,為中國廣東地區對正一散居道士的一種略帶輕蔑的稱呼。喃嘸師傅大多為男性,主要從事喪儀與道觀的法事活動。也有人認為喃嘸介於僧道之間,屬於一種民間宗教人士。影片中,文哥常身着道袍在道家喪儀上破地獄,業內存師門班輩,成家有子女,慣常茹素。文哥極看重道門教義與章法,曾與「文明殯儀」的明叔默契無間。明叔移民海外,魏道生接手店面,文哥對這位曾經的婚禮策劃師嗤之以鼻。

魏道生的公司曾經生意興隆,三年疫情,公司未能跨國生死大限。道生看似隨機應變,卻剛正執拗,剛正為道義,執拗於生活。甫一入行,規則不熟,道生狀況百出,生意機變並未奏效,引得文哥抱怨連連。魏道生的取名,借用南朝名僧「竺道生」的故事。竺道生俗家姓魏,以「頓悟成佛」聞名。魏道生曾經歷商海沉浮,利字當頭;殯儀亦為「生意」,道生於俗世凡塵中漸感世間悲喜與無可奈何,頓悟而知殯儀「渡死亦渡生」的人間至理。

破地獄是道家喪禮的一種儀式,大抵與「目連救母」有關。目連救母可謂佛教傳入中土之後流傳最廣、漢化融合程度最高的故事之一。佛祖十大弟子之一的目犍連因救母出「餓鬼道」,被奉為「事母至孝」,我們所熟知的盂蘭盆會,即與此有關。《盂蘭盆經》傳入中國後,強調供養以報父母恩,得儒家社會認可,又與道教三官大帝之「地官赦罪」相關聯,將佛教道義與道家傳說、儒教孝道融合一體。影片既談生死,必與人倫有關。劇本以多個人世間的情理糾葛的故事為串聯,給觀眾呈現了一幕幕現代社會中的人情世故,既有「眼枯即見骨,天地終無情」的無奈悲涼,亦有「明年花落人何在?把酒問花花點頭」的豁然了悟。

文哥與道生不同,他身為喃嘸,手不過錢,法衣清淨,道法無情。與一身煙火氣的道生相比,文哥身在俗世,卻以脫身俗務為榮。而人身染紅塵,不可避免有世俗之情。文哥與兒子志斌既是父子,又是師徒。他不喜志斌業務荒疏,志斌則早就對此道厭煩至極。女兒文玥對父親又敬又怨,在文哥病後與父親朝夕一處,矛盾日增。道生與文哥,皆有執拗,磕磕碰碰中,彼此點化,二人皆得解脫。

影片在文本細節上十分用心,結尾部分引用白居易的《自覺二首》。「幾許平生歡,無限骨肉恩」,「我聞浮屠教,中有解脫門」皆是白居易遭貶謫後受佛教思想影響的名句,而白居易的「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」,亦曾被張祜解讀為「目連變」,再次呼應了「目連救母」與「破地獄」的主題。

探討人生重大命題的好電影

整體而言,《破地獄》是一部探討人生重大命題的好電影,而仍有改進空間。文哥因道法成規,與女兒文玥碰撞激烈,其轉變略顯突然,情感遞進尤顯突兀。破地獄者文哥,最終由俗人魏道生渡之,俗世魏道生,也因結識文哥而頓悟,承擔起父親的責任。影片後三分之一的平衡性因文哥與文玥的矛盾着墨過多,而有失平衡,道生與女友的心結鋪墊也稍顯缺乏。同時,電影全篇情節緊湊、情感濃烈,而留白稍嫌不足,文玥因老父的臨終囑託而釋然,文哥喪禮上的一場破地獄,渡文哥,亦渡文玥與志斌,若能戛然於文玥越火一幕,更顯張力。

《破地獄》是一部探討人生重大命題的好電影

近年來,香港電影頗具現實主義情懷,作品上呈現出一股反思風潮。2022年,包括洪金寶、許鞍華、譚家明、袁和平、杜琪峰、林嶺東、徐克在內的香港七位導演執導了七個短篇故事,合為一部《七人樂隊》,展現香港社會從1950年代至今重要節點的社會風貌和人事變遷。2023年鄭秀文金像封後的《流水落花》,以收養與社會福利為切入點,折射出人性溫情與制度難題。張艾嘉、周漢寧領銜的《燈火闌珊》,將香港文化符號霓虹燈牌搬上銀幕,思考傳承與堅守對現代社會的意義。2024年金像獎與《白日之下》同台競技的《年少日記》、《毒舌大狀》和《金手指》,或直面現實,或以古喻今,切中肯綮,餘韻未了。

《破地獄》超越《毒舌大狀》,再破香港電影本土票房紀錄,令人對香港電影的未來感到鼓舞。電影展現出強烈的現實性、批判性和與時俱進,更不失人性關懷與社會責任。破地獄者,可渡逝者,未必可渡生者;法事再隆,無心不成,浮屠日盛,無心不能。